其實,對台灣媒體墮落的環境失望或者感到氣憤無奈的,不是只有綠營,我的許多藍色朋友們,一談到媒體也是頻搖頭,我演講時只消題目是媒體誤國,便不分藍綠的齊聲贊同。
《天下》雜誌一般被綠營視為統媒,但卻在251期,斗大的標題,指「媒體弱智」,它所批判的當然是電子媒體,主要是電視,這則報導沒有分藍綠,是統稱所有的電子媒體都很弱智。
然而,《天下》雜誌就不是媒體?就不弱智?這是另一個話題,以後再談。
台灣的24小時電視新聞頻道和節目,大約有兩種類型,新聞和新聞談話節目大抵是壞消息(無分藍綠),廣告則是好消息。
電視新聞或節目,不能歌功頌德,否則就像公視或慈濟大愛台那樣,收視率不甚了了。鄭弘儀的「大話新聞」話題討論在二次政黨輪替前,都是國民黨的壞消息,之後都是馬政府的壞消息(這在政黨輪替後,頗受歡迎);李濤的「2100全民開講」,之前都是扁政府的壞消息,選後,還是一路追殺阿扁,形成彈性疲乏,收視率頻頻下跌,但李濤難道都不能做一些為馬英九政府宣傳的內容嗎?可以,只是沒有收視率,更慘。
有人叫我畫自畫像,我說我不會,因為我創作政治漫畫的過程,少了揶揄、嘲弄、諷刺的過程,就畫不出來了!我雖稱不上自戀狂,但要作弄自己,除非重新接受訓練,要不然,腦筋僵化,實在做不出來,更遑論自畫像了。
女兒的生日禮物,她畫我,很像,我畫自己,不像。
現在,仔細看,廣告都是好消息,是你現在不好,明天會更好的好消息。英國才子約翰.柏格(John Berger, 1926-)說:
廣告的目的則是讓觀眾對他目前的生活方式萌生不滿。不是對社會的生活方式不滿,而是對他自身的生活方式不滿。廣告暗示說,只要他買了眼前這項產品,他的生活就會變得更好。廣告提供他可以改善現狀的選擇。(Berger, 1977)
所以廣告是一種好消息、一種「福音」,信廣告者得永生,哈利路亞!
執政黨喜歡廣告,最好能置入性廣告,宣傳政府政績;在野黨喜歡新聞報導的壞消息,正好用來攻擊執政黨。
我年輕時在《中國時報》工作的一位老長官王健壯,出了一本書,說他是永遠的在野黨(王健壯, 2006),話說得冠冕堂皇,因為他是搞新聞﹑搞媒體。在民主多元的社會裡,他選擇了一條報導乃至於製造壞消息的路,他如果轉行去拍廣告,如吳念真,就可以變成天使,搖身一變為執政黨,天天在廣告裡報佳音,呷好到燒報,信吳念真或王健壯者得永生(這我沒有一絲不敬的意謂,只是就事論事)。
有句話說:「好事不出門,壞事傳千里」,「嫌惡」(aversive)和「誘人」(attractive)是「注意力經濟學裡」引起自動或被迫全神貫注的兩個重要指標(Davenport & Beck, 2002)。黎智英的《蘋果日報》或《壹周刊》深諳個中道理,專賣「屍體」和「裸體」,於是大為暢銷,一般人把黎智英歸為統派,但他極為反共,他的報業集團,既大力追殺陳水扁,可是對李慶安也緊咬不放,與其說他有正義感,不如說,他是個商人,明白什麼會引起讀者注意而掏腰包買報紙、購雜誌,換句話說,報導壞消息,如八卦、緋聞、兇殺、貪婪等才是媒體的本質。
注意力經濟學的一張重要的分析表。
廣告是好消息,媒體報導的內容相對多數為壞消息。媒體學權威麥克魯漢(Marshall McLuhan, 1911-1980)舉過一個例子,二次世界大戰期間,美國勞軍聯合組織將美國各大刊物特刊送往美軍,裡面廣告全部去掉。結果官兵卻堅持要他們把廣告放去。想當然耳,廣告可是任何雜誌報刊裡面最好看的部份。廣告的製作比起報章雜誌上任何文字報導,都放進了更多的心思﹑力氣,更多的機趣﹑藝術(McLuchan, 2001)。
所以廣告是精心製作的好消息,新聞則是粗製濫造的放送壞消息;新聞放送或製作壞消息,提高收視,就可以吸引更多的廣告。要是沒有廣告,新聞內容可以改做好消息,如公廣集團或慈濟大愛台,世界一切美好,不過這需要極端的愛心與耐心才看得下去。
台灣有線電視TVBS購進第一台SNG車,我當時任職高階主管曾經詰問老闆邱復生,台灣有那麼多消息可以24小時報導嗎?他說,沒消息就報導水災﹑火災啊,如今想來,他可真是洞燭先機!電視新聞的部門,如今最興奮的就是遇見風災﹑水災或火災,而且災害要越嚴重越好,記者要在狂風暴雨抱著電線桿嘶喊,淹水僅及膝蓋,就藏到水底下去夸言災情,不必生氣記者的這些表演,這是全世界皆然,連外國媒體也這樣,媒體起初發現新聞要去報導、收集,後來發現一則大秘密,原來新聞也可以製造,上新聞鏡頭,才是新聞,報導新聞的同時,也製造了什麼是新聞。
英語世界裡也有句話說:No news is good news!(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),上報或上電視的大部份不會是好消息,可是麥克魯漢也告訴我們:
事情上了報才是新聞。其他沒上報的都不是新聞。「他造成新聞了」這句話,就是一個奇妙模糊的說法,因為上報本身,既是新聞也是製造新聞。因此「造成新聞」(making the news),就像「做好、造好」(making good) ,都暗示著一種行動與虛構的世界(ibid, p230)。
張雅琴從前報導世界新聞,有句開場白說:「給我五分鐘,我給你全世界!」真是有夠爆笑,全世界今天發生的事,豈止五分鐘說得完!所以張雅琴的五分鐘,是一種「造好」(making good)的虛幻世界,人們無力處理複雜多變的全球資訊,這種虛幻世界正是逃避的好所在;在海外看台灣的新聞會抓狂,以為台灣就要陸沈了,就是這個道理,另一方面,上了新聞,似乎就是最具公信力的榮耀。
我有一回路經台南官田,瞥見一位農民豎起了一塊招牌,上書「上電視,介好吃」。菱角好不好吃,跟電視有沒報導沒有必然的關係,應該是去解釋菱角的培育過程才是正道,可是越來越多的商家,店門前掛著好大一幅「感謝美鳯有約報導」,陳美鳯要減肥,要維持身材,不必然是位美食家,然而真正的美食家評論,還不若陳美鳯的一則報導,這是資訊先決於產品的一種過程,人們也沈醉於媒體所形構的簡單世界,這樣比較容易生活。
上過電視的菱角比較好吃?
那麼難道不能報導好消息嗎?那就去寫書吧。不同的媒體,英文叫media,曖昧不明的中文很難對應,有人翻成「媒體」,這太具體;有人翻成「媒介」,這又太抽象,但我們說書籍、唱片、收音機、電視、電影、網路都是很具體的「媒介」,以為那些只消填入內容即可,殊不知,一旦媒介改變,就會改變傳播的過程,從而改變傳播的結果;我們用來表現具體的藝術或溝通成品的設計過程,如水彩技法、油畫乃至動畫等媒介,英文也叫做media,好吧,這些囉嗦的字詞概念,就留在學術界裡,我們就簡單的採用「媒體」,指的是書籍、唱片、收音機、電視、電影、網路等不同的「媒體」。
有人直接把電視新聞連結到收音機裡放送,似乎反正都是「內容」,裝進什麼瓶子都一樣,只是媒體的不同而已。然而,這不只是媒體差異,是媒體的分道揚鑣,在收音機裡聽電視新聞,您不覺得和經驗值有很大的差異嗎?1960年的十月21日,尼克森與甘迺迪的辯論,據調查,聽收音機的人想投給尼克森;看電視的,想投給甘迺迪(Levinson, 1999)。甘迺迪的年輕瀟灑,魅力四射正是尼克森所不能比擬的,但論尼克森的政見理念則內容充足多了。現在,您終於明白馬英九和謝長廷之戰,在電視媒體上,誰比較討好了吧?
麥克魯漢有句名言:「如果電視早一點出現,就沒有希特勒這號人物了。」這話寓意深遠,不同的媒體決定內容的形式。
書本,這種媒體,呈現的是作者精神探險的內幕;新聞紙頁呈現行動與互動中的社區內幕。這話不難懂,寫書是個人的告解,報紙、電視、網路都不只是個人告解,更有社群行動與互動的意義在。前副總統呂秀蓮發願為台灣出聲,要辦個「玉山午報」,精神可嘉,可是她用寫書的個人告解來思考報紙媒體,這就格格不入了。
越來越多名嘴明白,要在媒體發聲,就得學邱毅那樣無的放矢,因為他是媒體壞消息的來源,他的行為固然不負責任,卻是符合媒體本質的,所以可以存活那麼久,而且一直是「媒體竉兒」。「平衡報導」在媒體發達的時代是越來越不可行了,許多人勇氣十足的要去敵方陣營平衡媒體報導,可歎的是,這是一場無窮無盡的戰爭。如果明白媒體要的是壞消息,藍綠要繼續打戰,那麼努力的發崛真象,餵食媒體對手陣營的壞消息,似乎就是唯一可行之道了。
邱毅在2003年,誣指我為非常光碟幕後黑手,後來在媒體前正式跟我道歉,可是他私下又去法院告我,永遠要吸引媒體的注意。
Reference:
John Berger, 1977: Ways of Seeing: Based on the BBC Television Series with John Berger, 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 ; Penguin
Marshall McLuhan, 1964: Understanding Media: The Extensions of Man, McGraw-Hill
Paul Levinson: 1999, Digital McLuhan: A Guide to the Information Millennium, Routledge
Thomas H. Davenport & John C. Beck, 2002: The Attention Economy: Understanding the New Currency of Business, Harvard Business Press
王健壯,2006: 我不愛凱薩,台灣,印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