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整理舊時資料,重新發現了這篇報導,於是逐字重打,也把當時的多達十餘頁的報導掃描出來,這本雜誌,坊問大概很難找到了,創辦人是陳映真先生。我接受訪問時,時年二十八,我想,對時下二十餘歲的年輕朋友來說,我是有點古董山人說晚明的況味了,那些人事地物都是教科書不教的,讀它做啥?
但我敝帚自珍,把這篇報導數位化,po上網,自己反省我年近五十了,年輕的理想有沒改變?是否「回也不改其志」,想來,除了在政治運動裡扮演了更吃重的角色,我倒不曾加入任何政黨,也不接受任何官職,這篇訪問,就數位典藏了起來,心想,台灣世世代代,說不定有哪位二十八歲的青年人,剛好看見了這篇文章,對一位漫畫家成長的過程發生了興趣,那就可以成為一則註腳,至少,在這中國勢力排山倒海而來的世紀裡,還原些許台灣本土的真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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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漫畫突破政治禁忌
攝影 劉傳盛 撰文 官鴻志 原載人間月刊 1988年9月1日
魚夫畫政治漫畫,
街頭巷尾廣流傳,
但,恐怕少有人知曉,
他為了創作、突破禁忌,
經常在痛苦中作夢飛翔
「那位政治人物雙眼皮,
我都一清二楚!」魚夫這麼說。
他那種專事嘲諷政圈的筆法,
早已塑造獨具一幟的風格。
打從小學開始,魚夫就是美術老師極想訓練的一把好手。但他畢道沒有走上科班的美術學校,後來,進入中國時報擔任漫畫專欄記者,從此步上評論漫畫的生涯。這時期,魚夫不算是優秀的漫畫家,但他沈潛於政治觀察,閉門讀書,並且勤於找記者聊天。直到1987年政治解嚴,魚夫的畫風日漸成熟,成為台灣特殊政治文化下的一名漫畫尖兵。
贏得媒體英雄的名號
前任自立早報總輯陳國祥也說:「在許多讀心目中,魚夫是自立報系舞台上最耀的巨星。」但反對或指責魚夫漫畫的讀者也不在少數。類似這樣的批評意見:「醜化政治領袖」、「汙蔑宗教」、「沒有民族大義」,大量地湧進報社的信箱。也說明漫畫作品與台灣解嚴的互動關係,與百姓生活之間具有穿透力。
魚夫的作品產量高,水平整齊,他同時又在十幾家媒體上發表作品。有時候,他連續作畫72小時,身不由己,成為不得不被迫生產的勞動者。
「我目前的任務,唯一就是加緊工作!」
魚夫以篤定的口吻,說:「希望在國民黨召開十三全會以前,突破一點言論尺度。」
他足足可以傲人的成就,就是突破台灣政治漫畫的言論尺度。並且贏得「媒體英雄」這個響亮的名號。但不止一回,魚夫喃喃自語地談起,創作與時代的言論尺度在身上過量地結合一起的那種寂寞感。
魚夫說:「我活得很痛苦!」
創作的痛苦,原本就是一種活泉。但他說話的況味由臉上流露而出,卻是一種自我肯定,肯定痛苦是由於自己擔當了台灣漫畫尖兵的重任。他甚至表示:「如果我不多晝一些作品,讓它大量地出現在各種媒體上,台灣哪有政治漫畫!」
這句話自然否定了台灣官方的政治漫畫,充滿著反共八股和美學匕首的教條習氣。但是,總不能就因魚夫的這麼一句話,忽視現今活躍於其他媒體上的政治漫畫家的作品罷!
為了探求答案和解答疑問,記者於是走進了魚夫的創作世界。
打破政治禁忌
國民黨十三全會已經熱熱鬧鬧地結束。針對台灣權力核心和政治階層的微妙關係,魚夫確實展現了精彩的演出,打破了長期禁錮的敏感話題。
以前,新聞圈子有一項老規矩,蔣經國、李煥和康寧祥三位政治人物,在評論漫畫題材上是列為「禁忌」。更早一段時間,凡有必要把政治人物當作評論對象時,編輯也會特別叮嚀漫畫家:「不要把那位政治人物晝得太像!」
這兩種保守規矩,並無法拴住魚夫的創作活力。1987年12月17日,魚夫在自立晚報發表「蔣經國開路」,也是台灣報紙上第一次出現蔣經國的漫畫造型。至於其他政治人物的漫畫造型,魚夫更早就打破僵局。他說:「如果這家報社不能畫,我就跑到另一家去畫。這種策略,往往能打開政治漫畫的格局和風氣。」
魚夫一心專注的工作目標,就是打開政治漫畫的整體格局。因此,凡是可能阻礙他創作的禁忌,等於是阻礙政治漫畫的整體發展,他將一一予以克服。1987年12月25日,魚夫說:「民進黨推出1225中山堂前示威的活動。現場總指揮由康寧祥擔任,由於當天蔣經國出現在中山堂,對國民黨來說,正是黨政軍要員誓死護駕,以求表態的大好良機。而民進黨方面,居然做出向當今聖上致敬的決定,這樣子的反對黨,這樣子的總指揮康寧祥,實在令我無法苟同。」
於是,魚夫跑到另一家黨外雜誌,發表了一張作品:「民進保皇黨康寧祥」。
政治人物之所以成為漫畫家筆下的「禁忌」,往往並非因為題材敏感或涉及重大的爭議,而恰恰好是因為,台灣的政治人物與新聞媒體的私人關係良好。魚夫說:「其實所謂『禁忌』,不過是只准報喜,不可以報憂。但我絕不會因此失去一位漫畫評論者的立場。」
漫畫是美學的匕首
從更廣闊的歷史視野來看,魚夫認為台灣漫畫較少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,而是土生土長的一種創作。
列寧講過:「漫畫是美學的匕首。」
在抗日戰爭、國共內戰,以及台灣反殖民戰爭中,皆曾經大量出現帶有濃厚宣傳意味的政治漫畫。「漫畫是美學的匕首」這句話,一針見血指出了政治和漫畫之間存在著功能互動的關係。二0年代至三0年代,中國漫畫家展現了反帝、反軍閥的作品特色,實在具有一定的客觀基礎,他們也受到墨西哥、日本漫畫家的影響,從而企圖融合中國民族特色的個人風格的作品,事實上,並沒有隨著1949年國府遷台以後引進台灣。更有甚者,日據期間反殖民戰爭留下來的漫畫作品,也紛紛散佚流失。在中國,台灣歷史斷層下未嘗留下痕跡。
但,位於台北近郊的政戰學校卻在此時有計畫地培養大批的漫畫人才,專事反共漫畫。
這批漫畫人才滲進了學校和新聞界,在台灣反共與恐共的教育上起了積極作用。至今,雖然在「中華民國漫畫協會」的組織內,軍方政戰系統仍然居於主導地位,但嚴格來說,亳不影響現階段崛起的新生化漫畫家。甚至軍方的反共漫畫已成為新生代漫畫家所否定的對象,一種反思的材料。
直到美麗島事件前後,台灣興起了一股特殊的黨外政治文化的潮流。由於各種形色的黨外雜誌紛紛開辦,再配合上反對運動商品化的推波助瀾,使黨外雜誌社極而一批漫畫人才,從而塑造了這時期的政治漫畫變成解放政治政神話的工具性格。相對應官方的反共漫畫,這時期的的政治漫畫也是一種美學的匕首,一種極端反應。無論從題材和表現手法來說,或無論表現題材如何多樣化,這時期的政治漫畫大抵上只說一種聲音,那就是反對者的意見和宣傳。
儘管如此,黨外時期的政治漫畫畢竟奠定了初期階段的基礎,更培養出優秀漫畫家,而以CoCo的作品為代表,頗受好評。其餘漫畫家的作品本身,因為含有過份濃厚的工具性格,缺乏獨思考與評論的理想色彩,而逐漸喪失了創作力。
魚夫開始作畫,正好趕上這個階段的末期。也就是政治漫畫開始從插畫的附屬地位,逐漸蛻變具有自主地位的評論漫畫。此外,魚夫很幸運地一頭鑽進了中國時報,從而使他免於去沾染漫畫作為工具性格的習氣。魚夫說:「在學習上,這是我的創作潛伏期。除了報社採訪主任,大概屬我接觸記者的機會最多。」每天,魚夫為完成一幅漫畫作品,為了洞察一樁重大新聞的真相,他必須不斷地去找記者查詢新聞的來龍去脈。
這樣的學習環境,使魚夫不知不覺中步上評論漫畫的創作方式。他說:「直到進入自立報系,長期累積下來的學習經驗,才忽而派上用場」。
朝向國際水平
工作上,魚夫面臨了幾項重大的挫折與挑戰。
他說:
一、 台灣漫畫大部份模仿歐美漫畫家的風格。為了突破造形技巧,必須嘗試摸索哪一種造形最適合華人的形象與特徵。
二、 政治人物與政治,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混合體。如何用一張評論漫畫,穿透這非常複雜的混合體而一語道破,就是一樁艱難的任務。魚夫說:「長期訓練,使我比較精確地掌握住政治人物的個性,以及權力核心的瞬息變化。而我創作的準則,往往是遇大人則藐之的心情。因為,民主政治就是打破大官們道貎岸然的形象。」
魚夫甚至說:「哪位政治人物是雙眼皮,我腦子裡記得很清楚!」
至於下一步的挑戰是什麼?魚夫斬釘截鐵地表示,如何把政治觀點和構圖拉到國際水平之上。他說自己絕不是一黨一派的反對者或支持者,但努力堅持一位評論漫畫者的立場。
魚夫也亳不懷疑,由於大量地發表作品,他的評論漫畫可能淪落為文化市場的消費品,漸漸喪失他獨步於眾的創作活力。為此,他堅持自己在痛苦的夢想裡飛翔,起起落落,也唯有大量發表作品才能帶動台灣創作漫畫的風氣與水平。
「舍我其誰?!」魚夫常常跌進這個唐.吉訶德式的夢幻裡,作最後的自我掙扎。現在,國民黨十三會已經熱鬧地結束了。魚夫又這樣說:「再畫吧,趕著國民黨的權力結構尚未十分確定,我想再衝刺幾年。」
做為一名政治漫畫家,魚夫似乎命定中要與權力結構展開競賽追逐。而做為一名知識份子,魚夫認為這是責任。
記者問他為何不以社會底層的勞動者,做為評論漫畫的題材?卻專門在達官貴人的小生活圈打轉?做為一名知識份子,豈不更該替小市民、工農大眾說話?
魚夫回答:「假以時日吧!或者,我們應該共同期待這種類形的漫畫家慢慢地出現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