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一年到了父親忌日(5月19日),我都要重貼這篇文章來紀念父親。父親已經辭世多年了,冥冥中,我忽然又想起他來了,父親一定是我上輩子最大的對手,我們之間吵吵鬧鬧的,他的人生盡頭,卻是我承繼責任的開始,夜闌人靜,我又懷念起他來了,這篇文章是寫在父親往生前的,我把它貼出來,相信所有為人子者,都能體會我的心情,父親對我的遺憾,就是希望我認真去讀個博士,我做到了,父親卻已不在了,我國小國中畢業,都是學校的第一名,他因故不克參加,竟因此在我的人生中,父親在我所有的畢業典禮都永遠缺席了....
父親當兵時,英姿煥發的模樣,他是八二三炮戰的五0機槍手呢!保家衛國的英雄哦!
聽到父親病危,準備南下看他老人家,撐起最亮麗的一套西裝,結上巴黎買回來的絲絨領帶,橫著夾進一枚鑲鑽的領針,袖口的金質鈕扣閃閃發亮,打在髮梢上的慕絲,張起一頭烏黑的「海結啦」,站在鏡子前,彈掉肩上的些許頭皮屑,拉拉領口,嗯,就這樣南下罷。
「呀,這『知情』的孝生!」我心中這樣想,在父親的病塌前,周遭的病患用艷羡的眼光,語氣中嫉妒的讚歎父親「歹竹出好筍」,「他就是那個魚夫哩!電視上的那一個哦!」父親因病而面容削瘦的嘴角終於泛起了一絲笑意。
男孩長大時,十八歲那年,總該給他過個「成人禮」吧?十八歲那年,叛逆的年紀,我犯了錯(械鬥),被銬上手銬,丟進囚車,父親在高雄地方法院,跑過長廊, 從側門跳了出來,我在緩緩開動的囚車裡噙著眼淚,喚了一聲:「爸!」,父親揮揮手,我強忍著收住了淚水,當時聽不見他說些什麼,但我知道父親的意思是說: 「別怕,我會救你的!」
我吃著豬腳麵線,那是離開少年監獄回到家中的時候了,我的成年禮,是一碗熱騰騰的豬腳麵線和一言不發,不忍苛責的父親默默的吞食著眼前滋味不佳的豬腳麵線。
我南下醫院,踏入病房,果然在人群裡引起了小小的騷動,隔壁床的病患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,看看我,又望望乾瘦的父親,我笑著說:「沒錯,我是魚夫啦,怎麼,我和我爸爸長得很像吧?」
「你們家有那種癌症的遺傳的基因嗎?」自從父親得到肝癌,我所有的醫生朋友都語重心長的警戒我,是的,我回答:「那是我們家男人的宿命,從祖父到父親,都是!」
遺傳裡我儘量避開了家族的劣根性,我長得高挑,不像家族中人那樣的矮胖圓滾;我的腦袋靈光,不像家族中人那樣的不明事理,我自覺在人生的路程上,我這所謂的長子長孫,總是不同於那個家族的,然而,當醫生宣告父親第一次病危,目睹父親削瘦的臉龐,我只能暗地裡說:「嚇,他就是我的父親,我老的時候,就是他這個模樣!」
站到父親的病榻前,爸爸說:「我要出院,過幾天是我的生日。」
有一年,父親六十了,我想幫他辦個六十壽宴,父親居然生氣的說:「辦什麼辦?辦給閻羅王知道啊!」
「怎麼?爸爸,您想過生日啦?好吧,我們回台北去!」我十八歲生日那天,成人了,印象中沒什麼特別可歌可泣的大事,因為被保護管束,沒有學校要收容,小女朋友也告吹了,這回父親要過生日了,好吧,我們可要轟轟烈烈,我正努力延續他的生命,那是一種就算是「分號」,也寧願不要見到「句號」的意志力在鼓舞著我們共同為生命打拼,「父親的生日」就快到了,我們正在競賽,我們競賽的對象並不是死神,不是從死神的手裡搶回父親,我寧願相信是上帝鼓舞我們繼續奔跑下去,是他正引領我們父子在生之路上並肩奮鬥。
父親生日在元宵節前,接回台北家中過了生日,今年的元宵節我便是和他一起在「台大醫院」過的,我決定動用我所有的社會資源,給父親最好的醫療照顧,也因此驚動了院長,對不起,我可不管那是不是特權了。
從台大醫院往外望,那元宵節在新市長的刻意表現下,似乎比往年更是鬧熱滾滾,我卻希望這個元宵趕緊過了,我對農民曆裡的那些「節氣」開始敏感起來了,渡過了「元宵」,過得了「清明」嗎?然後清明之後又是哪些惱人的「節氣」迷信呢?
我仍然必須工作,我不明白,什麼時候,我那麼依靠父親了?他是我絕對忠實的電視觀眾、廣播收聽者、漫畫的讀者以及文章的品味者,現在父親病危後,一做完節目,忽然深刻的失落感開始浮上心頭,下完節目就驅車前往醫院探視父親和他聊聊我的「豐功偉業」,彷彿是我一種心理的自我調適,他總是那麼急切的想要天下人知道:「魚夫是我的兒子!」他每回坐上計程車,總是有意無意的要向司機談起「魚夫」這個人,當然,結論還是:「魚夫是我的兒子!」我怕他被綁票,或者因為意識型態不同,被某些政治狂熱的司機給趕下車了,然而他總是樂此不疲,有時候還得意洋洋的說:「今天的計程車資,免錢哩!」
「成人」的定義是什麼呢?僅是年歲上的長成嗎?我的女兒們逐漸的婷婷玉立,而我仍舊和她們摟摟抱抱,又是疼,又是愛,宛若在襁褓中猶未成長,而我和父親的肉體之間,卻總是那樣的嚴陣以待,偶而在三溫暖、溫泉池裡望見他人父子共浴,欣羡不已,十八歲以前從來沒有過和父親相擁而睡的經驗,成年以後,兩個男人之間的軀體也不曾裸裎相對。
終於我開始撫摸他的面頰,父親溫馴的接受,「別怕,我會救你的。」這句深烙在十八歲那年被囚車送離的心靈感受,竟已轉換了角色,我溫柔的從他的額頭沿著鬢角滑落兩頰,這只是人類疼愛至親至愛的一種自然動作,卻見早已語焉不詳的父親,眼角泛出了淚水。
這世上,嫉我如寇讎者,不知凡幾?父親卻是永遠不嫌我得罪人的「死忠兼換帖」,他知道我在台北市長選舉中站上了陳水扁的台,阿扁落選後,也沒聽他說:「你會不會從此失掉工作了?」他明白我在做什麼?其實我做的,一半是為他做的,他不是我的政治導師,我倒是他的心靈捕手。
於是我請來阿扁等重量級的政治人物來探望他,父親病情奇蹟似的迴光返照,於是出院返回高雄,見過祖母,也辦好了許多債權問題,只不幸的又在高雄摔斷了腿, 這一摔,父親自忖時日無多矣,然而我們始終沒有放棄,接回台北醫治,父親又神奇的站起來,返回南部,又去探望了祖母。
如果我的財產可以典當一次和父親共浴溫泉鄉的美景,拿去吧!失去能夠再賺回來的,又有什麼好怕的呢?我恐懼的只是永遠封存的記憶,父親摔斷腿後,失去了求生的意志,狠著心帶著錄音機坐到父親的病床前:「爸,這是你和我必須一起共渡的人生過程,你和我必須相互扶持。」
我不再和他做戲,不用再相互煎熬對方的心靈,他不必裝得一付不怕死的樣子,而不敢將他的臨終遺言說出來,但我也得勇敢的超越面對死亡的懦弱,當醫生宣告,接下來的已不是科學的問題,而是哲學的層次。
懵懂無知的年紀裡,恍惚坐進了阿公葬儀隊裡的轎子中,我是長孫呢!只有我可以坐轎子,連爸爸都得亦步亦趨跟在轎子旁,阿公的死,竟是我光榮的時刻,我從來不期望,原來長孫是這般的風光。
當父親將家族的權杖交給我時,我明白,我成人了,而這「成人禮」竟在不惑之年,我決心將父親帶回家中,這最後的一段路剩下的只是親情的溫暖與生命的尊嚴, 我們在大樓的庭院中,默默的共同呼吸那新鮮的空氣,享受午後溫煦的陽光,凝視魚池裡悠游的錦鯉,欣賞春天綻放的花蕊,最後的最後,我推著輪椅將他送進了「安寧病房」,簽署放棄一切無謂的插管、心肺復甦術任何折磨人體的緊急救治,我要緊握著他的手,渡過我的成年禮。
這是我拍得的父親最後一張遺照,我拔掉他醫生囑咐防止感染的口罩,讓他尊嚴的去到年輕時最愛去的基隆夜市,”大吃”一頓,這是我喚爸爸,他最後一次有意識的回應我,轉過頭來,留下的最後一張照片,然後,他就被我親手送進了安寧病房,他應該知道,這最後的一段路,父子要手牽著手,一起渡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