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篇文章是刊在1992年六月五日的《自立晚報》上的,當天是岳父的告別式,族人將此文影印分送前來參加儀式的親朋好友,十九年後,我重新打字,修正了若干文字,數位化後,留在網路裡再次發表。
文 章的背景是外來政權無所不能的打壓台灣人的時代,所以意在喚醒台灣人,莫自卑、自棄,做個有尊嚴的台灣人;將近二十年過去了,仍有所謂「高級外省人」郭冠英著流,真是不勝欷噓,不過回頭來看,我個人感覺族群意識已經淡化,省級問題已無當年的嚴重,反倒是轉為國家、政黨認同的差異,如今我已年屆知命,回顧這篇文章,其中所提及的台灣人,都年事已高,卻仍為台灣的前途奮戰不已,真是令人感動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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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經常在一些場合裡,碰到一些人對我說:「你看起來很像外省人哦!」這句話的意思通常是讚美你外表看起來比較「高級」的樣子,但是在我聽來卻是很刺耳的,因為這話的另一層涵意是,本省人是比較沒有水準的。
有一回,我西裝革履的坐進一部計程車裡,司機為討好我,劈頭就說:「先生,您是外省人吧?」不幸當時我「奇檬子哇魯以」(心情不好),沒好氣的問他怎麼看我是外省人呢?司機說,因為您穿著整齊、氣質不凡云云,不知道為什麼,我一股無名火從心裡冒起,竟大聲斥責他:「台灣人就沒有穿著整齊、氣質不凡的嗎?我告訴你,我是有八分之一的平埔族血統,和漢族不同類!」後來,我們竟在車上吵了起來,結果自然是我被趕下車去了。
過去在電視劇裡,「台灣人」的刻板印象,男的不是憨的就是歹的,女的不是三八就是阿九。但是當我第一次在東京目睹了台獨聯盟日本本部主席、津田塾大學法學院院長許世楷教授的風采後,我才真正認識了台灣仕紳溫文儒雅的本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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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對於許世楷的世家風範,寫「台灣人四百年史」的作者史明倒很像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筆下的唐吉訶德。
史明身材瘦長,鬚髮斑白,在國共戰爭裡,他選擇投效共產黨去打遊擊戰,一生堅持社會主義的理想,而他的台獨主張也是社會主義式的台獨,這屬於台獨理念裡的非主流,自然沒他在東京賣的水餃吃香了,然而他卻無視於別人對他的冷潮熱諷,始終揮舞著長矛攻向風車。
史明與魚夫在台美人葉治平的美國家中 |
老先生的一生充滿了革命的傳奇色彩,到了年紀一大把猶不改戰鬥本色。有一回他到美國去向同鄉宣揚他的理念,這位老革命家雖有的是錢,但是自奉儉約,下了飛機,為省陸上旅費就買了一部價值僅四百塊美金的「銅罐仔車」,車裡放滿了他的著作,然後一個七十來歲的老人就這樣一個人在遼闊的美國大地上,開車到各地的 同鄉會宣揚他的主張,這部車後來不堪旅途的「勞累」,在德州的一個小鎮上加過油後就再也不肯跑了,要修好這部車,需要從別地調具新引擎來,時間約一個禮 拜,德州人勸他棄車離去,他堅持不肯,人家請他到家裡住,他怕叨擾主人的家居生活,就這樣一個老人竟在車子裡面以無比的毅力度過了七天七夜。
現在的日本獨盟主席黄昭堂又是另一種典型,他自視甚高,走起路來抬頭挺胸,坐的時候,不像時下的年輕人,見到沙發就整個身子陷了進去,而必正襟危坐,乃是一 副受過日本軍國教育的模樣,在政治態度上,他們根本是以一種「我就是看不起你國民黨啦」來看待台灣這個政權,所以他經常以一些幽默雋永的言語來嘲諷當局。
黄昭堂(台南一中校友會照片) |
我的岳父是早年赴日留學、定居並從此發展出一番事業的,在他得意的日子裡,他對台灣來的故鄉人幾乎有求必應,對於政治捐獻也不避諱,不只黄昭堂,最近剛辭世 的民進黨國代李宗藩負笈東瀛期間也曾求助於他。大抵老一輩的台灣人在海外賺了錢,他們都以回饋故里為榮。自立報系有位台南人聽到我岳父的名字時立 刻說:「陳明雅!我知道,小時候我們讀苓和國小,學校裡的風琴都是陳明雅先生捐贈的。」我第一次陪同岳父回到他的老家台南縣將軍鄉巷口村,就很訝異於這個 小村莊的整潔與乾淨,偶爾還能驚見幾處格調高雅的洋房,其中有一棟就是著名的東帝士企業集團的老家,由於村人和這些衣錦榮歸者的團結合作,巷口村是附近一 帶的模範村。
岳父和岳母 |
李世傑先生曾經是國民黨的特務,國特們搞小報告果然厲害,岳父一度也被列入黑名單,後來因為他是僑界的領袖,才由當時的駐日代表馬樹禮幫他漂白,得以返回故鄉台灣。
我在大學時追求我現在的老婆,但是直到即將畢業兩人論及婚嫁時我才第一次見到岳父大人。岳父的身材壯碩,我的塊頭雖然也不小,但在他面前比起來卻明顯小了 一號,岳父的家族都是高頭大馬,有一回參加他們族人的婚禮,和每個人握手我都得抬頭仰望,我私下盤算,太好了,娶了他女兒這可符合優生學的標準了。
其實,在我逐漸認識台灣這個政權本質的過程中,岳父對我的啟蒙甚多。記得初見面,岳父開宗明義第一章就是:「台灣的大學生尚嘸路用,比文的比不上日本,比武的比不上韓國。」這意思是說,台灣大學生在學術研究上和近鄰的日本大學在質量上均不能相比,至於上街頭反對專制政權的勇氣和人家韓國大學生比起來,簡直就 是「藍鳥比雞腿」了。我不服氣,答以至少台灣的治安好,岳父更不屑的說:「你看,全世界只有台灣的警察局才要安鐵窗。」一句話就把我的嘴給堵住了。
在岳父的眼中,兩岸的中國政權他都瞧不起。在日本,「阿山」(中國人)要是跟他提起所謂中國是台灣的祖國,他就反駁說:「祖國?沒錯!不過那是我祖先的國。」是誰規定子孫的國一定要和祖先同一國?那改朝換代了怎麼辦?那移民了又怎麼辦?
那「北京話」在他來說叫做「番話」,餐廳的小姐要是跟他說「國語」,馬上就會被他厲聲斥責:「妳講彼番仔話,我聽嘸啦,台灣人吃台灣米,怎樣不會講台灣話?」其實考據起來,這北京話究竟是元朝以後才傳入中原的,以大漢沙文主義來看,元朝是蕃族入侵,講的自然是番話了。
剛開始,我也不能適應他的台灣話。他常用台語大談古人的文章,莊子、墨子、荀子等古名字,我從來沒想過台語怎麼發音?所以一談起來,誰是誰?總是沒法對得起來;他又喜歡讀唐詩,那更是考倒我了,「月落烏啼霜滿天,江楓漁火對愁眠」我怎麼用台語唸都唸不來。
我藉岳父間接的認識許多第一代的所謂「台南幫」,他們多數台灣意識非常濃烈。有一回和岳父晨起去廟口吃虱目魚粥,碰見了東帝士集團的兄弟之一,他剛好從國外 回來,一邊吃一邊告訴我們他經過海關和海關官員吵了一架,因為他堅持不講國語,人家問他拿中華民國護照,怎麼不會講國語?老人家火大了,破口大罵這位官爺 台灣住了幾十年,台語都不會聽!
吃在台南是一種享受,岳父尤其喜歡度小月的擔仔麵,不過吃擔仔麵也要能辨明正字標記,大房傳下來的才是正宗。我常一面吃,一面聽岳父回溯台南的地方掌故,一個 人對自已家鄉的熱愛,可從他對地方誌的了解瞧出端倪。岳父很健談,往往欲罷不能,於是又轉往咖啡廳繼續我們之間的談話,幾年下來,我對台南的了解,自忖大 概可以去客串嚮導了。
一 個人不可以和過去的歴史切斷,否則就是無根的浮萍。岳父對陳氐的族譜瞭若指掌,他拜祖先時的神態,狀極虔誠。我和內人結婚時,他帶我們站在陳氏祖宗牌位前 拈香膜拜,嚴肅的敬告祖先們,他把女兒嫁給了我。拜祖先之外,岳父卻是位無神論者,他對台灣時下的各路神明的來龍去脈又知之甚稔,所以每談及神明,總不忘 揶揄一番,常逗得篤信神明的岳母大人怕他冒凟,急急口誦「阿彌陀佛」。
岳父生性幽默風趣,我的漫畫創作剛好對上他的胃口,他以我為榮,我以他為師,由於他對中國歴史典故的豐富常識,常在某些重要時刻啟發我的靈感,我第一篇在自 立晚報刊出的政論文章,〈叛論工具新解〉,裡頭一則引自陳壽《三國志》的歴史笑話,就是他來台北時帶給我的啟示,這則故事後來還被立法委員林正杰摘進了他 對調查局長吳東明的質詢稿中。
我想我的岳父是好命的,終其一生,他幫助人的時候多,有所求於人的機會少,他助人創業,人家就送他股份,他不曾缺錢用過,出門也不必自已開車,朋友自然會開 名貴車輛來接他。他和〈自立報系〉的社長吳豐山先生是舊識,但吳社長是在我進入報社將近一年後,才在和我岳父的一次閒談中,知道我是陳明雅的女婿,不過從 此我在社長面前立刻降了一個輩份。
我喜歡這些老一輩台灣人,在東京,我會和他們在某些氣氛好的日本料理店裡,大談他們年輕時的豪情壯志,然後當他們以父執輩「關愛的眼神」把台灣的希望寄託在 我們年輕一代的身上時,我又會把酒喝得痛哭流涕;在台南,我則喜歡和岳父午餐後去延平郡王祠前的一家咖啡廳喝杯下午茶,在那裡,窗外竹影扶疏,金黄的夕陽 餘暉滑過琉璃瓦,傾注在我的咖啡杯上,我們品評政治人物,岳父常引《菜根譚》上的第一句話:「弄權一時,淒涼萬古」來作開場白,在言談間,我從他身上學到 了怎樣培養做為一個台灣人的尊嚴,怎麼去辨明政治場上的是非,如今,在台南的咖啡廳裡,雖然再也沒有我們之間的高談闊論,我也成了隻身一人的旁觀者,然 而,我仍然會看見一些衣冠楚楚,梳著布爾喬式髮型,鬢角處微微泛白,戴著金邊眼鏡的歐伊桑們正仔細的閱讀《自立晚報〉,從他們閱讀時的胸口起伏,我感覺得 到,像岳父那些老一代的台灣人和我們「下緣的」之間的一呼一吸是那樣的貼近而正傳承著生生不息的活力啊!